連結性與場所的辯證:Melvin Webber「非場所城市領域」理論的全面解析與批判性重估
連結性與場所的辯證:Melvin Webber「非場所城市領域」理論的全面解析與批判性重估
第一章:導論-重新發現 Webber 的挑戰
引言
在二十世紀的都市思想光譜中,Melvin Webber (1920-2006) 無疑是一位極具遠見但也飽受爭議的先驅。作為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都市設計與理論家,他的學術生涯橫跨了半個世紀,其思想深刻地影響了都市計畫、交通政策與區域發展的理論辯論 。Webber 的核心貢獻在於,他敢於挑戰當時以物理場所(place)為絕對核心的都市研究典範 。在1960年代,一個由大規模汽車普及和電信技術萌芽所定義的時代,他前瞻性地提出了一個適應於此新紀元的未來城市願景 。
他最著名的理論——「非場所城市領域」(Non-Place Urban Realm)與其基石「無鄰近性社群」(Community without Propinquity)——在提出之時,不啻為對傳統城市意義的一場顛覆性攻擊 。這些概念主張,社群的連結不再依賴於地理上的比鄰而居,而是透過共同的興趣與價值觀,經由日益便捷的交通和通訊網絡跨越空間而形成。此一觀點在當時被視為對 Jane Jacobs 等場所中心主義者的直接挑戰,至今仍在關於都市擴張、數位社群、全球化與場所意義的辯論中持續引發迴響與反思 。
研究目的與結構
本報告旨在超越對 Melvin Webber 理論的表面化描述與簡化性標籤,進行一次徹底的學術梳理與批判性重估。目標是深入解構其核心概念的內涵與理論框架,追溯其思想植根的時代脈絡與哲學對話,清晰辨析其與其他相關理論(特別是 Marc Augé 的「非場所」概念)的關鍵差異,並客觀評估其在規劃實踐(如英國新市鎮密爾ton Keynes)與當代數位社會中的深遠遺產。最終,本報告將對其理論進行全面的批判性反思,探討其在社會公平、空間正義等議題上的盲點與爭議。
本報告的結構將引導讀者循序漸進地深入 Webber 的思想世界。首先,我們將解構「非場所城市領域」的核心概念;其次,將其置於思想史的系譜中,探討其與時代精神及其他理論的關係;接著,檢視其在現實世界中的應用與在數位時代的迴響;而後,將集中處理學界對其理論的各種批判;最後,在結論中,我們將試圖在「連結性」(connectivity)與「根著性」(rootedness)的永恆張力中,重新定位 Webber 理論的當代價值與啟示。
Webber 理論的內在矛盾性
在深入探討之前,必須指出 Webber 理論體系中一個深刻且具啟發性的內在張力。一方面,Webber 是一位堅定的理性主義者與科學方法的倡導者。他的學術訓練深受邏輯實證主義影響,畢生致力於為公共行政與都市計畫建立一門更具效率、可操作的行政科學 。他對傳統公共行政學中模糊不清的「行政諺語」提出尖銳批評,並試圖引入實證研究方法 。他主導的對舊金山灣區捷運系統(BART)影響的大規模系統性研究,正是其嚴謹科學精神的具體體現 。
然而,另一方面,他從這些對交通與通訊變革的實證觀察中得出的結論——即城市正從一個固定的「場所」轉變為一個流動的「互動網絡」——卻引導他走向一種看似與嚴格科學規劃背道而馳的哲學,即「許可式規劃」(Permissive Planning)。這一理念主張,規劃者的角色應從形態的「設計者」或「控制者」(designers or controllers)轉變為過程的「促成者」(enablers)。他甚至批評傳統都市設計師過度內化了土木工程與建築學的設計方法與思維定勢 。這種從嚴謹的實證分析到倡導「允許未來社會模式最大限度地自由發展」 的思想轉向,揭示了一個核心的矛盾:一位致力於將規劃科學化的學者,最終卻提出了一種似乎在消解傳統實體規劃權威與形態控制的理論。
這個看似矛盾的現象,或許並非思想上的不連貫,而是反映了 Webber 對現代性內在複雜性的深刻洞察。他與同事 Horst Rittel 在1973年共同提出的「棘手問題」(Wicked Problems)理論,為理解此一矛盾提供了關鍵線索 。該理論指出,許多公共政策與社會問題(如貧窮、犯罪、環境惡化)本質上是「棘手的」,它們沒有明確的定義,缺乏清晰的因果鏈,且任何解決方案都可能引發新的、無法預見的問題。這些問題無法用傳統線性、理性的科學工程方法來「解決」。從這個角度看,Webber 的「許可式規劃」可以被詮釋為他對城市發展這一「棘手問題」的深思熟慮後的回應。既然完美的、一勞永逸的設計方案並不存在,那麼規劃者更明智的選擇或許是放棄全能的設計者姿態,轉而創造一個具備彈性、容錯性和適應性的框架,以允許社會在其中自我組織和演化。這一理解,將 Webber 的理論從一個簡單的技術決定論預測,提升到了一個關於現代社會治理與規劃哲學的複雜層面,也為本報告後續的深入探討奠定了基礎。
第二章:解構「非場所城市領域」:核心概念與理論框架
Melvin Webber 的「非場所城市領域」並非單一概念,而是一個由多個相互關聯的論點構成的理論框架。要理解其全貌,必須首先解構其幾個核心組成部分,特別是作為其理論基石的「無鄰近性社群」,以及作為其運作邏輯的「可及性」原則。
2.1 「無鄰近性社群」(Community without Propinquity)的誕生
此概念是 Webber 整個理論體系的起點與基石,首次於1963年發表在題為《秩序中的多樣性:無鄰近性社群》(Order in Diversity: Community without Propinquity)的經典論文中 。它直接挑戰了自古以來社會學與都市研究的一個基本假設:即社群(community)的形成必須建立在地理上的鄰近性(propinquity)或面對面的接觸之上 。
Webber 敏銳地觀察到,在20世紀中葉,兩股強大的技術力量——通訊技術(當時主要是電話)和交通技術(特別是普及的私家車與高速公路網絡)——正在從根本上重塑社會關係的空間基礎 。這些技術使得人們能夠以前所未有的廣度與頻率,跨越廣闊的地理距離,與那些擁有共同專業、興趣、信仰或價值觀的同儕進行有效溝通與互動。他將這些基於共同點而非共同地點形成的社會網絡稱為「興趣社群」(interest communities)。
根據 Webber 的分析,現代個體不再僅僅屬於一個固定的地方社群(如村莊或鄰里),而是同時被嵌入到一系列相互重疊、空間分散的社會網絡之中 。一位大學教授的社群可能同時包括其所在系的同事(地方性)、國內同一學術領域的研究者(國家級)以及國際合作夥伴(全球級)。這些基於興趣的連結,其重要性與緊密程度,可能遠遠超過與隔壁鄰居的關係。因此,「無鄰近性社群」的誕生,意味著社群的定義從一個以「地點」為中心的實體,轉變為一個以「關係」為中心的網絡。
2.2 從場所到連結:可及性(Accessibility)作為都市新秩序
在1964年發表的里程碑式論文《都市場所與非場所城市領域》(The Urban Place and the Non-Place Urban Realm)中,Webber 將「無鄰近性社群」的概念進一步深化,提出了一個更為宏大的理論論斷:在現代都市中,「可及性」(accessibility)已經取代「鄰近性」(propinquity),成為組織社會與經濟活動的首要原則 。因此,他主張都市研究與規劃的焦點,應當從靜態的「場所」(place)及其物理形態,轉向動態的「連結性」(connectivity)與「互動」(interaction)。
為了闡明這一觀點,Webber 創造了一個極具影響力的比喻:將城市視為一個巨大的「通訊交換機」(switchboard)。他認為,城市的根本功能並非其建築或地景,而在於它作為一個高效的介面,促進了人、貨物、資訊與思想的交流與交易。歷史上,這種交流依賴於將人們集中在一個高密度的物理空間中。然而,隨著通訊與交通技術的進步,這個「交換機」的功能不再局限於傳統的城市邊界,而是正在向全國乃至全世界擴展。一個人的「都市性」(urbanity)不再取決於他是否居住在城市,而在於他參與這些全球性互動網絡的程度 。
這一理論轉向,意味著傳統的城市空間模型,如伯吉斯的同心圓模型,正在失去其解釋力 。城市不再是一個由中心向外圍擴散的、層級分明的物理實體,而是一個在不同地理尺度上同時運作的、複雜的互動網絡 。Webber 的這一論斷,在當時直接挑戰了以物理形態設計為核心的規劃教育與實踐,動搖了整個學科的根基 。
2.3 領域的尺度:從地方到全球的興趣領域(Interest Realms)
為了更精確地描述這個新的都市現實,Webber 提出了一個多重「領域」(realms)的模型。他認為,每個個體都根據其不同的社會角色與興趣,同時生活在多個不同尺度的領域之中。這些領域的劃分,取決於兩個維度:地理空間的廣度與興趣的專業化程度 。
Webber 在其著作中曾用一個示意圖來表達這個概念,其中水平軸代表地理空間的延伸,垂直軸代表專業化水平的提升 。這個模型可以大致劃分為幾個層次:
地方領域(Local Realm):這是最基礎、最普遍的領域,主要由日常的面對面互動構成。它涵蓋了我們的物理鄰里、家庭、本地商店、學校等。在這個領域中,互動的對象通常是基於地理鄰近性而相遇的 。
都會領域(Metropolitan Realm):當個人的興趣與活動超出了鄰里範圍,便進入了都會領域。這可能涉及參與全市性的專業協會、文化團體或市民組織 。
國家/世界領域(National/World Realm):這個領域主要服務於那些擁有高度專業化或特殊興趣的群體。Webber 經常以頂尖的科學家或跨國企業高管為例,他們的社群由遍布全球的同行構成,其互動主要通過長途電話、航空旅行和專業期刊進行 。
綜合以上各點,Webber 的「非場所城市領域」便可以得到一個整合性的定義:它是一個由無數個跨越地理界線、基於共同興趣的「無鄰近性社群」所構成的、與傳統物理「都市場所」並存且相互交織的複雜社會空間。它並非要否定或取代物理場所的存在,而是作為一個新的維度疊加於其上,成為現代都市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個體的都市經驗,正是由其在這些不同尺度的「場所」與「非場所」領域之間不斷切換和參與的過程所塑造的。
可及性背後的權力結構與社會分層
Webber 對「可及性」的強調,雖然在表面上呈現為一種技術中性的、描述性的分析,但深入探究其內涵,便會發現它實際上隱含了一種深刻的社會後果,即一種新的社會分層機制的出現。他所描繪的那個能夠在不同領域間自由穿梭、駕馭全球網絡的圖景,並非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這個過程始於 Webber 自己選擇的典型案例。他用以說明其理論的強有力形象,是一位能夠同時在他的本地實驗室工作,並參與橫跨全球的項目的生物化學家 。這是一個典型的、掌握了高度專業知識與社會資本的精英形象。這種在不同領域間自由切換的能力,對於那些受教育程度較低、經濟能力較弱、或因家庭、健康等因素導致流動性受限的群體而言,顯然是遙不可及的。Webber 本人對此並非毫無察覺。他在早期的文章中就已承認,這種由連結性定義的新秩序,「包含著巨大的財富與權力分配不公的潛在問題」。
將這一洞見與當代社會對「數位落差」(digital divide)的批判性討論相聯繫,可以看出 Webber 的理論極具預見性地揭示了一種新的不平等形式的輪廓 。在傳統社會中,社會不平等主要體現在對優質物理「場所」的佔有上,例如能否居住在安全的社區、子女能否進入好的學區。而在 Webber 描繪的「非場所城市領域」中,不平等則更多地體現在對「可及性」本身的佔有上——即能否接觸並有效利用那些塑造機會的資訊流、社會網絡和全球流動性。
因此,可以推論出,「非場所城市領域」並非一個均質的、向所有人無差別開放的烏托邦。它本身就是一個被權力、資本和知識水平所深刻塑造的、具有內在等級的結構。能夠有效利用這個領域的人,將獲得巨大的競爭優勢,而無法接入或被排斥在外的人,則面臨著被進一步邊緣化的風險。這引出了一個極為關鍵的批判性問題:Webber 所倡導的「許可式規劃」,是否在無意之中為一種有利於精英階層的、去管制化的新自由主義都市發展模式提供了理論上的合法性?這個問題觸及了 Webber 理論的核心政治意涵,我們將在第五章中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
第三章:思想的系譜:Webber 理論的時代脈絡與哲學對話
任何一種理論的誕生都無法脫離其時代的土壤。Melvin Webber 的思想深刻地烙印著20世紀中葉美國的社會文化特徵。理解其理論,必須將其置於戰後現代主義的樂觀想像、與其他都市思想的激烈交鋒,以及更深層次的哲學辯論之中。
3.1 戰後美國的現代主義想像:樂觀、科技與「許可式規劃」
Webber 的理論是1960年代美國戰後樂觀主義精神的典型產物 。那是一個對科技進步抱持無比信心的時代,社會普遍相信,人類理性和技術創新能夠解決從貧窮到城市擁堵的一切問題。在這種氛圍下,城市常被視為一張可以隨意書寫未來夢想的「白板」(blank slate)。這種時代精神體現在對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的狂熱,如艾森豪總統推動的州際高速公路系統,以及對以汽車為中心、低密度的郊區化生活方式的普遍嚮往。
Webber 的思想與這股潮流高度契合。他對傳統的、高密度的歐洲式城市形態持懷疑態度,認為其中心化的結構和等級森嚴的模式在新的技術條件下已變得「無甚意義」(tedious utility)。他公開為當時備受規劃界精英批評的分散式郊區生活辯護,認為這並非規劃的失敗,而是民眾在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流動性之後,作出的理性偏好選擇 。他反對當時許多規劃師試圖通過規劃手段來維持或重建密集城市的努力,認為這是逆時代潮流而動 。
這種對個人自由和選擇的推崇,直接導向了他的核心規劃哲學——「許可式規劃」(Permissive Planning)。這一理念的根本,是將規劃者的角色從一個形態的決定者,轉變為一個可能性的促成者。他認為,規劃不應是強制推行某種特定的、僵化的物理設計方案,而應是創造一個靈活、開放的框架,以「允許未來社會模式最大限度地自由發展」。英國新市鎮密爾頓凱恩斯那著名的非等級化網格道路系統,正是此思想的具體體現,其目的就是為了提供最大的通達性和選擇自由,而非預設一個城市中心 。
3.2 Webber vs. Augé:兩種「非場所」的對照與辯證
在當代都市理論中,「非場所」(non-place)一詞極易引起混淆,因為它同時與兩位思想家緊密相連:Melvin Webber 和法國人類學家 Marc Augé。然而,釐清兩者之間的根本差異,對於準確理解 Webber 的理論至關重要。事實上,Webber 提出其概念的時間(1964年)比 Augé 的著作《非場所: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1995年)早了約三十年 。他們使用同一個術語,但其意涵、評價和理論旨趣卻截然不同 。
Webber 的「非場所城市領域」是一個充滿解放性和功能性的正面概念。它指的是由「興趣社群」構成的、超越地理限制的社會領域(social realm)。它代表了一種積極的、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新興都市形態,是 Webber 對現代性所帶來的自由與效率的樂觀擁抱 。
相比之下,Augé 的「非場所」則是一個帶有異化色彩和過渡性的批判概念。它特指「超現代性」(supermodernity)社會中大量湧現的、標準化的物理空間(physical space),例如機場、高速公路服務區、連鎖飯店和購物中心 。在這些空間中,個體是匿名的、孤獨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是契約性的、功能性的(如乘客、顧客、司機),而非建立在共享歷史、文化認同或穩定社會關係之上 。Augé 對這種現象持一種帶有典型歐陸哲學傳統的悲觀和批判態度,哀嘆其導致了地方感的失落和人際關係的淡漠 。
為了更清晰地呈現兩者的差異,以下表格從多個維度進行了系統性對比:
維度 | Melvin Webber (1964) | Marc Augé (1995) |
核心態度 | 樂觀、解放、擁抱未來 | 悲觀、批判、哀嘆失落 |
理論定義 | 一個由「無鄰近性社群」構成的、跨越地理的社會領域(social realm) | 一個缺乏歷史、認同和關係的、短暫過渡的物理空間(physical space) |
空間/領域舉例 | 專業學術網絡、跨國商業社群、基於共同興趣的團體 | 機場、高速公路、連鎖飯店、購物中心、ATM |
與現代性的關係 | 現代性(Modernity)的積極成果,是自由和可能性的體現 | 超現代性(Supermodernity)的產物,導致異化和孤獨 |
暗示的人類經驗 | 自由選擇、參與多元社群、擺脫地理束縛 | 匿名、孤獨、契約性互動、短暫過客 |
理論旨趣 | 都市規劃理論:城市如何運作以及未來如何規劃 | 人類學理論:現代社會中人與空間關係的變遷 |
3.3 與其他都市思想的交鋒
Webber 的理論不僅僅是時代精神的反映,它更是在與其他都市思想的激烈辯論和交鋒中確立其地位的。
首先,Webber 的思想可以被視為與其同時代的另一位都市思想巨擘 Jane Jacobs 的場所中心主義的直接對立。Jacobs 在其經典著作《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中,極力頌揚傳統城市中那些由街道、人行道、鄰里小店構成的、複雜而充滿活力的物理公共空間。她認為,正是這種場所的物理特性孕育了城市的安全、信任和多元的「街道芭蕾」。而 Webber 則尖銳地指出,這種對物理場所的執著在一個流動性日益增強的時代已經不合時宜 。這場「Webber vs. Jacobs」的辯論,深刻地反映了20世紀中期都市思想中一對根本性的張力:「空間 vs. 流程」(Space vs. Flow)或「場所 vs. 網絡」(Place vs. Network)。
其次,Webber 的理論也成為了後來的**新都市主義(New Urbanism)**運動所批判的靶子。以 Andres Duany 等人為代表的新都市主義者認為,正是 Webber 式的、對分散化和汽車導向發展的擁抱,導致了美國大量出現的、千篇一律的、缺乏地方特色和步行友善性的郊區景觀,如無盡的商業「條帶」(the strip)和標準化的特許經營結構 。新都市主義試圖通過復興傳統鄰里設計(TND)、強調步行尺度、混合土地使用和清晰的公共空間,來對抗 Webber 理論所代表的去場所化趨勢,可以視為對其思想的一種直接反撥。
最後,若將 Webber 的理論置於更深層的政治哲學視角下,可以與 Hannah Arendt 的思想進行一場富有啟發性的對話。Arendt 在《人的境況》中提出,真正意義上的「公共領域」(public realm)並非僅指物理空間,而是由人們通過言說和行動共同構成的「關係之網」(web of relationships),是人類「多元性」(human plurality)得以展現、從而建構存在之真實性(reality)的場域 。從 Arendt 的視角審視,Webber 的「非場所城市領域」雖然也強調關係網絡,但其潛在的風險在於,它可能因其去物質化、抽象化以及對功能性連結的過度強調,而掏空了 Arendt 所珍視的那個需要人們「共同在場」(being-together-with-others)的「共通世界」(common world)。這種互動可能從具身的、充滿偶然性的政治實踐,簡化為高效但單薄的資訊交換。建築理論家 Kenneth Frampton 曾引用 Arendt 的一句警示——「『為了』(in order to)成為了『為的是』(for the sake of)的內容;被確立為意義的功利性產生了無意義(meaninglessness)」。這句話,可以視為對 Webber 理論所頌揚的純粹功能性連結可能帶來的深層文化與存在危機的深刻哲學批判。
第四章:理論的實踐與迴響:從密爾頓凱恩斯到數位空間
理論的生命力不僅在於其內在的邏輯自洽,更在於其解釋現實、影響實踐以及與未來對話的能力。Melvin Webber 的「非場所城市領域」理論在這三個方面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從英國新市鎮的規劃藍圖,到對郊區化現象的辯護,再到對當今數位時代的驚人預言。
4.1 烏托邦的試驗場:密爾頓凱恩斯(Milton Keynes)的規劃遺產
如果說 Webber 的理論需要一個實體來承載其願景,那麼始建於1967年的英國新市鎮密爾頓凱恩斯(Milton Keynes)無疑是其最著名、也最常被引用的試驗場 。該市的總建築師 Derek Walker 曾公開表示,Webber 的思想是其規劃原則的關鍵靈感來源,他甚至形容 Webber 是「這個地方的教父」。
Webber 的理論在密爾頓凱恩斯的規劃中得到了多方面的體現:
標誌性的網格道路系統:密爾頓凱恩斯最引人注目的特徵是其大致呈一公里見方的網格狀主幹道系統。這一設計的初衷並非出於美學,而是 Webber 理論的直接應用。它旨在為整個城市提供一種極度靈活、非等級化的基礎設施,最大化全域的「可及性」,讓居民可以方便快捷地到達城市任何一個角落,而非將交通流引導至一個預設的中心 。
反對傳統中心與等級結構:與傳統城市或早期英國新市鎮不同,密爾ton Keynes 的規劃者們有意避免建立一個主導性的、高密度的城市中心。他們試圖創造一個「多中心」的、允許未來根據社會需求自由發展的開放系統。這與 Webber 的「許可式規劃」理念以及另一位對其有影響的理論家 Christopher Alexander 的「城市不是一棵樹」的思想深度契合,即反對僵化的、樹狀的等級決定論,擁抱更為複雜、自由的網絡結構 。
然而,這個烏托邦試驗場的遺產也並非全然光明。儘管密爾頓凱恩斯在實踐 Webber 的自由與流動理念上取得了相當的成功,但時至今日,它也面臨著房價高昂、公共交通系統相對不足(尤其對於無車者)、以及社會模式是否真正如預期般自由發展等一系列新的「棘手問題」。這些挑戰也反過來促使人們對其最初的規劃原則進行深刻的反思與重新評估。
4.2 交通、移動性與郊區化的辯護
Webber 對交通與城市形態關係的思考,貫穿其學術生涯。他早年曾深度參與舊金山灣區捷運系統(BART)的可行性研究與規劃,這是美國數十年來首個新建的重軌交通系統 。然而,他並未因此成為一個無條件的公共交通擁護者。在他後來的研究中,他對 BART 的實際成效進行了冷靜甚至批判性的評估,指出該系統因其固定線路,難以有效服務灣區日益分散、低密度的居住和就業模式,導致其影響力不及預期 。他甚至對自己早期工作中可能過於偏重汽車導向的影響表達了擔憂 。
基於這些實證觀察,Webber 轉而倡導一種更為務實、具成本效益和靈活性的綜合交通策略。他認為,不應將希望完全寄託於昂貴的軌道交通,而應尋求一種包含汽車、快速巴士(express buses)、以及利用價格策略(如擁堵收費)來調節需求的多元化交通模式組合 。
與此相關,Webber 是當時學術界少數公開為郊區化現象辯護的規劃理論家。在許多規劃師將郊區擴張視為城市的災難時,Webber 認為這實際上是民眾在新的交通和通訊技術賦予他們更多選擇自由後,對更優質生活空間(如更大的住房、更安全的環境)的理性追求的體現 。他認為規劃者的職責不是對抗或逆轉這一趨勢,而是理解並更好地規劃它。
4.3 預言的實現?網際網路時代的「非場所城市領域」
Webber 理論最令人驚嘆之處,莫過於其驚人的預見性。他在個人電腦和網際網路普及前數十年提出的核心概念,在今天的數位時代看來,彷彿是對我們當下生活狀態的精準描述 。當代社會的許多關鍵現象,似乎都在印證和充實著他的「非場所城市領域」理論。
數位社群與社交媒體:Facebook、Twitter、Reddit 論壇、線上遊戲公會等,都是「無鄰近性社群」最典型的當代例證。人們基於共同的興趣、身份或目標,在虛擬空間中形成緊密的社群,而他們在現實世界中的地理位置則變得相對次要,甚至無關緊要 。
遠距工作(Telework)的興起:隨著資訊與通訊技術(ICT)的發展,特別是COVID-19疫情的催化,遠距工作已從邊緣走向主流。知識工作者(knowledge workers)不再需要被物理上集中在辦公室,家庭重新成為一個重要的經濟與社會活動單元,這深刻地模糊了傳統上工作與生活、公共與私密的空間和時間界線 。這正是 Webber 理論在工作領域的直接體現。
全球化知識經濟:金融、科技、學術等領域的高技能專業人士,以及他們所服務的跨國公司,構成了 Webber 所描述的那種在全球尺度上運作的「興趣領域」。他們的合作、競爭與交流,通過全球通訊網絡和航空系統實時發生,形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全球「非場所城市領域」。
賽博空間與虛擬實境:賽博空間(cyberspace)、虛擬實境(VR)和擴增實境(AR)等新興媒介化場所的出現,為空間和場所的生產創造了全新的可能性。它們可以被視為「非場所城市領域」在技術上的終極形態,一個幾乎完全脫離物理基底的互動領域 。
從「非場所」到「混合現實」的演變
儘管 Webber 的理論成功預示了數位時代的到來,但當代的發展軌跡比他最初的模型所描繪的更為複雜和交融。我們並未如某些早期網路烏托邦主義者所預言的那樣,完全遷移到一個脫離肉身的「非場所」虛擬世界。相反,我們正日益生活在一個物理空間與數位網絡深度交織、邊界模糊的「混合現實」(Mixed Reality)之中。
Webber 的原始模型傾向於將「場所領域」(place realm)和「非場所領域」(non-place realm)視為兩個並存但相對分離的層次,個體在兩者之間進行切換 。然而,當代技術,特別是智慧手機、物聯網(IoT)和無處不在的無線網絡,已經將數位資訊流和網絡互動深深地「嵌入」到我們的物理環境之中。人們在一家咖啡館(一個物理場所)裡,使用筆記型電腦參與全球性的遠程會議(一個非場所領域);遊客使用手機上的擴增實境應用,將歷史資訊疊加在古老的建築遺址之上。
這種深度的融合,使得 Augé 所描述的「場所」與「非場所」之間的區別變得日益模糊 ,同時也要求我們對 Webber 的模型進行更新。當代的都市不再僅僅是「場所」加上「非場所領域」的簡單疊加,而是兩者相互滲透、共同演化後形成的新型態。
「智慧城市」(Smart Cities)的概念正是這種融合趨勢的集中體現 。智慧城市的核心理念,就是利用無處不在的感測器、數據分析和資訊科技基礎設施,來優化城市的治理、交通、能源和公共服務,實質上是將一個巨大的數位網絡疊加並嵌入到城市的物理結構之中。這意味著,當代都市規劃與治理面臨的核心挑戰,已不再是在「場所」的價值與「網絡」的效率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如何設計、引導和治理這個新興的、極度複雜的混合現實,以確保其發展能夠促進社會的公平、包容與可持續性。
第五章:批判性反思:「非場所」的陰影與場所的韌性
Melvin Webber 的理論以其強大的解釋力和預見性,為理解現代都市的變遷提供了開創性的視角。然而,自其誕生之日起,它也持續面臨著來自多個層面的尖銳批判。這些批判主要集中在其理論可能導致的社會不平等、對物理場所價值的貶抑,以及其內在的局限性。
5.1 精英的領域,被遺忘的場所:社會不平等與空間隔離
對 Webber 理論最核心、最持久的批評,直指其內在的精英主義偏向。批評者認為,Webber 所描繪的那個在各個「領域」間自由穿梭、享受「無鄰近性社群」便利的個體,實際上是一個高度理想化的、屬於少數精英階層的形象——他們通常擁有較高的教育水平、經濟資本和社會流動性 。對於那些在經濟、社會、文化乃至身體上被束縛在特定「場所」的廣大群體而言,這種自由和連結性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這種對「非場所」連結性的頌揚,其潛在的危險在於,它可能導致規劃者和政策制定者忽視那些頑固地與特定「場所」綁定在一起的、棘手的社會問題。例如,貧困的集中、系統性的種族隔離、教育資源的空間不均、以及環境污染的局部化等,都是深刻烙印在物理空間上的問題 。這些問題無法單純通過提升網絡連結性或頌揚虛擬社群來解決,甚至可能因為注意力的轉移而被惡化。
Stephen Graham 和 Simon Marvin 提出的「分裂的都市主義」(Splintering Urbanism)理論,可以被視為對 Webber 理論天真樂觀一面的批判性修正。他們認為,現代基礎設施網絡(包括通訊、交通、能源等)的發展,並非如 Webber 所設想的那樣創造了一個均質、統一的領域,反而導致了城市社會空間的極度不平等和碎片化。高端的、優質的網絡基礎設施傾向於服務於富裕的用戶和地區,形成一個個「網絡化的飛地」,同時則選擇性地繞過、忽略甚至切斷了與貧困地區的連結,從而加劇了社會的兩極分化 。
在當代,這種不平等以「數位落差」(digital divide)的形式表現得尤為突出。能否接入高速互聯網、是否具備使用數位工具的技能、以及能否辨別和利用網絡資訊的能力,已成為決定個人社會經濟地位的關鍵因素。那些被排斥在數位網絡之外的群體,在就業、教育、社會參與乃至獲取公共服務等方面都面臨著新的障礙,成為「非場所城市領域」中被遺忘的局外人 。
5.2 「場所」的復歸:地方認同、社群連結與都市文化的重要性
對 Webber 理論的另一大批判,集中於其對物理場所(place)及其相關價值的貶抑。在 Webber 的理論框架中,建築、城市設計和物理形態似乎變得無關緊要,僅僅是承載互動網絡的容器 。這種觀點激起了許多建築師、地理學家和社區倡導者的強烈反對。他們堅信,物理場所遠不止是功能的載體,它對於建構個人與集體的身份認同、承載歷史與文化記憶、以及促進非正式的、面對面的社會凝聚力,都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 。
儘管全球化和數位化浪潮洶湧,但地方社群(place-based community)依然展現出強大的韌性。事實上,Webber 本人也承認,即使是馳騁全球的精英領袖,也必須在某個「地方領域」中度過其一部分時間 。地方社群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提供了「興趣社群」所無法給予的獨特價值:
共享的在地利益:居住在同一地區的人們,無論其職業或興趣為何,都共同面對著本地的公共事務,如街道交通狀況、垃圾收集服務的質量、公園和兒童遊樂設施的維護等。這種基於鄰近性而產生的共同利益,是形成地方性公民參與的基礎 。
非自願的多元性相遇:基於興趣的網絡社群,成員往往具有高度的同質性,且人們可以輕易地加入或退出。相比之下,地方社群的參與在很大程度上是非自願的、半強制的。正因如此,在物理的公共空間中,人們更有可能遇到與自己背景、觀點、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人,這種「與差異共存」的經驗是培養社會寬容和公共理性的重要土壤 。
可感知的個人影響力:在全球性和國家級的宏大議題面前,個體往往感到無力。但在地方社群的尺度上,個人行動的影響力是更為清晰和可感知的。無論是向市政府請願安裝一個紅綠燈,還是組織一次社區清掃活動,都能讓居民獲得切實的效能感和歸屬感 。
正是基於對這些價值的回應,當代都市計畫與設計實踐中,「場所營造」(Placemaking)的理念日益興起 。它強調通過設計和社區參與,來發掘和增強一個地方的獨特性、意義和活力,可以被視為對 Webber 式的「去場所化」(placelessness)或均質化趨勢的一種有意識的抵抗與修正。
5.3 「棘手問題」的再思考:當連結性無法解決所有問題
有趣的是,對 Webber「非場所」理論局限性進行反思的最有力工具之一,恰恰來自於 Webber 自己。他與 Horst Rittel 共同提出的「棘手問題」(Wicked Problems)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深刻的視角,來審視為何單純強調「連結性」並不足以應對當代城市的複雜挑戰 。
根據該理論,「棘手問題」具有幾個典型特徵:它們難以被明確定義;沒有一勞永逸的「終極」解決方案;對問題的每一次干預都可能產生不可預測的連鎖反應,甚至創造出新的問題。當代城市面臨的許多核心挑戰,如系統性的社會不平等、氣候變遷的衝擊、以及民主信任危機等,都無疑是典型的「棘手問題」。
將此理論應用於對「非場所城市領域」的反思,可以得出以下結論:Webber 所倡導的提升「連結性」和「可及性」,雖然在提高經濟效率和資訊傳播方面成效顯著,但它本身並不能「解決」上述的棘手問題。事實上,如前所述,它甚至可能在某些方面加劇了問題(如社會不平等)。將提升網絡連結性視為解決城市問題的萬靈丹,是一種典型的技術官僚式思維,它將複雜的社會政治頑疾,簡化為一個可以通過工程手段來處理的「溫順問題」(Tame Problem)。
這揭示了 Webber 思想中深刻的張力,也同時暴露了其早期理論的潛在局限性。他一方面以前瞻性的「棘手問題」理論,為我們提供了理解現代社會治理複雜性的強大分析工具;但另一方面,他早期的「非場所城市領域」理論,卻帶有一種簡化的、甚至帶有技術決定論色彩的樂觀主義。將這兩者並置進行對話,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有力的內在自我批判,提醒我們在擁抱網絡帶來的便利時,必須對其無法解決、甚至可能加劇的那些根植於社會結構與權力關係的「棘手問題」,保持高度的警惕與反思。
第六章:結論-重新評估 Webber:在連結與根著之間尋找平衡
在對 Melvin Webber 的「非場所城市領域」理論進行了系統性的解構、脈絡化分析與批判性反思之後,我們得以對其複雜的學術遺產作出一個更為公允和 nuanced 的評價。Webber 的貢獻並不在於提供了一個完美無瑕的終極答案,而在於他以驚人的敏銳度,提出了一個極其深刻且至今仍在不斷演變的核心問題:在一個連結性(connectivity)日益超越鄰近性(propinquity)的世界裡,城市與社群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Webber 的雙重遺產
Webber 的遺產是雙重的,他既是一位卓越的先知,其理論也潛藏著不容忽視的風險。
作為一位先知,他的遠見令人折服。在半個多世紀前,他精準地預見了我們當下這個由全球通訊和高速交通網絡所塑造的數位化、全球化世界的基本輪廓。他對「可及性」重要性的強調,以及對「無鄰近性社群」的洞察,在今天這個由網際網路、社交媒體和遠距協作定義的時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現實相關性 。他挑戰了以物理場所為中心的規劃定勢,迫使我們思考城市更為根本的功能——作為一個促進互動與交流的平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都生活在 Webber 所預言的那個「非場所城市領域」之中。
然而,他的理論也帶來了巨大的風險。其核心風險在於,在頌揚網絡所帶來的自由、效率與解放潛能的同時,他的理論體系在客觀上貶抑了物理場所的文化、社會、政治乃至情感價值 。對「非場所」的過度關注,可能導致對在地性問題的忽視,並為一種有利於流動精英、卻加劇社會不平等的發展模式提供了理論掩護 。他對建築和城市設計的輕視,也使其理論容易被誤解為一種對「去場所化」(placelessness)和景觀均質化的辯護。
當代的挑戰:尋求綜合與平衡
面對 Webber 的雙重遺產,當代的都市挑戰不再是簡單地在他所代表的「網絡」與 Jane Jacobs 所代表的「場所」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我們既不可能,也不應該退回到一個前網絡時代的、純粹基於物理鄰近性的田園牧歌式城市模型;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無條件地擁抱一個完全去物質化的、純粹基於流動和效率的非場所領域。
當代都市規劃、設計與治理的核心任務,是在 Webber 所揭示的「非場所城市領域」的巨大潛能(如全球知識網絡、數位治理工具、創新的經濟模式 )與對傳統「都市場所」的價值堅守(如強健的在地社群、充滿活力的公共空間、獨特的文化認同、具備韌性的生態系統 )之間,尋求一種更具智慧、更為辯證的綜合與平衡。
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探索如何利用數位科技來增強而非取代物理場所的活力與吸引力;如何利用全球性的知識網絡與資源來應對而非忽視地方性的「棘手問題」;以及如何設計更具包容性的政策與基礎設施,以確保「可及性」所帶來的紅利能夠被更公平地分享,而非成為加劇社會分裂的新工具。
最終評估
Melvin Webber 是一位打破常規的思想者,他的理論像一面稜鏡,折射出現代性內在的矛盾與張力。他迫使我們直面一個不容迴避的現實:空間與社會的關係已經被徹底重塑。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依然在他所開闢的理論場域中進行探索、辯論和實踐。我們仍在努力回答他所提出的那個根本問題,而這個持續的探索過程,本身就是對其思想持久生命力的最佳證明。Webber 的真正價值,或許不在於他給出了什麼答案,而在於他教會了我們如何去問一個正確的、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