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已逝建築的無盡生命:紐約MoMA特展,復活東京傳奇中銀膠囊塔的代謝派靈魂
雖已於2022年走入歷史,由日本代謝派建築大師黑川紀章(Kishō Kurokawa)於1972年完成的東京地標—中銀膠囊塔(Nakagin Capsule Tower),其生命卻在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特展中得以延續。此展覽不僅頌揚其由140個預製艙體構成的前衛設計,更深入探討「後居住時期」的真實樣貌,呈現歷代居民如何在這微型空間中生活。從最初為商務人士擘劃的「移動之家」,到後來吸引藝術家與保存主義者進駐,膠囊塔的社會變遷,反映了日本半世紀的縮影。它的拆解與分散典藏,更以一種弔詭的方式,實現了黑川紀章對建築生命週期的哲學想像。
傳奇的殞落與再生
設計的靈感長久以來皆取自於自然,但其中最奇特迷人的案例之一,莫過於一座位於東京(Tokyo)的13層樓巨構。它由140個預製的微型膠囊艙體,圍繞著鋼筋混凝土核心,如拼圖般堆疊而成。這便是由代謝派建築大師黑川紀章(Kishō Kurokawa)於1972年完成的中銀膠囊塔(Nakagin Capsule Tower)。它的設計初衷,是如生命體般能夠成長、適應與演化。黑川曾言,若能每25年汰換一次膠囊,建築可持續200年。直到2022年拆除前,它那獨特的灰色方塊與圓窗,始終是當地天際線的標誌,而今,它的多重生命正在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特展中延續。
美術館裡的中陰身
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特展「中銀膠囊塔的多重生命」,由助理策展人 Evangelos Kotsioris 與策展助理 Paula Vilaplana de Miguel 共同策劃,展期將持續至2026年7月。此展覽不僅是為讚頌此建築的獨創設計,更著重在它對居住其中的人們所產生的深遠影響。這是一場關於創新思維與「後居住時期」(post-occupancy)的探討。展品包含一枚完整修復的膠囊艙體、原始的建築模型、手繪圖紙、封存的行銷手冊,以及眾多居民在艙內生活的影像紀錄,更提供互動式的虛擬導覽,引領觀者走入建築物生命的黃昏時刻。
為「移動人」打造的都會巢穴
黑川紀章的建築,代表了日本在文化、科技與經濟高速變遷時期,一種全新的都市居住形態。正如策展人 Kotsioris 在展覽專書中所述,黑川「將膠囊塔構想為『移動人』(Homo movens)的棲所」,意指在一個日益流動的現代社會中的新型態個體。儘管此計畫已是50多年前的產物,但它的核心理念至今仍能引發強烈共鳴。當前全球各大城市正疲於應對惡化的住房短缺,並掙扎於如何滿足不斷變化的人口結構,特別是持續攀升的獨居人口,黑川的構想早已預示了今日建築師用以解決危機的微型公寓潮流。
方寸之間的科技盛宴
中銀膠囊塔最初的市場定位,是提供給通勤至東京工作的商務人士的「臨時寓所」(pied-à-terre),他們的家庭則安頓在別處。這些僅有八英尺乘十三英尺的微小艙體,機能卻一應俱全,內建床鋪、書桌、電視、衣櫃、廚房與衛浴。Kotsioris 指出:「在某種程度上,它也是日本科技的櫥窗:Sony電視、Pioneer耳機、Sharp計算機、Sanyo冰箱。」因此,這個空間是介於設備、產品與建築外殼之間的奇妙綜合體。其高效率的空間利用,如同船艙一般,此概念來自黑川事務所內同時也是一位水手的建築師—阿部暢夫(Nobuo Abe)的巧思。
行銷一種個體化的生活風格
由於此建築是史上首創,黑川紀章在市場定位上也煞費苦心。他的事務所製作了精美手冊與說明書,其視覺語彙大量借鑒自汽車銷售的模式,甚至還提供了附帶音響系統等可選配備的「豪華版」膠囊。Kotsioris 分析:「膠囊作為單人居住空間,其本意是為了強化個人視角,這在當時的日本社會脈絡中,被視為一種『異數』。」他們運用獨特的語言及圖像來建構一種全新的生活風格,這已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建築銷售,而是一場社會觀念的行銷。
一座建築的社會變遷史
當膠囊塔的單位於1972年上市時,兩天內便銷售一空。最初,誠如預期地,入住者多為商務人士。到了1980年代,隨著日本泡沫經濟破滅,房屋價格暴跌,更年輕的居民,如學生和藝術家開始遷入。而後,當建築的拆除命運似乎已迫在眉睫時,它反而吸引了另一批對建築本身及其設計師充滿熱情的粉絲。「各種古怪有趣的人們開始搬進來,並執著於保存它的記憶、遺產或來生。」Kotsioris 說道。「也正因有他們,我們和其他機構才能擁有這段歷史的碎片。」
在黃昏中綻放的創意火花
在最後一批住客中,包含了各式各樣的創意人士:一位動漫角色扮演的DJ,將她的膠囊艙當成網路直播間;一位書店店員,把空間改造成一座微型圖書館;還有一位室內設計師,將他的艙房翻新成具有工業感的「蒸汽龐克」(Steampunk)美學。當然,其中也少不了堅定的保存主義者,他們 painstakingly(煞費苦心地)將艙體恢復到黑川紀章的原始設計,小至一個燈具開關都不放過。這種種的轉變,恰恰呼應了建築的核心思想:它可以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塑。
無法代謝的物理衰敗
可悲的是,建築終究敵不過物理性的耗損。黑川紀章設想的25年更換週期從未發生。艙體的平頂設計容易積水,導致單元容易滲漏並受潮損壞。塔內原本鮮豔的粉色與橘色樓梯間,最終也被灰漆覆蓋。此外,還有石棉的健康疑慮。由於長期的維護延宕,試圖完全修復建築的成本已是天文數字。然而,那些為保存建築而奔走的居民,最終成功搶救下23個膠囊,並完整修復了其中14個,為這段歷史留下了具體的見證。
拆解之後的弔詭永生
通常,一座建築被拆除,尤其是有著如此豐富歷史的建物,會被視為一場悲劇性的損失。但策展人 Kotsioris 卻指出,這些艙體的拆解、分散至世界各地的美術館,並轉世為展覽的主題,恰好與黑川紀章為這座塔所想像的生命週期概念不謀而合,即使結局並非他所預測的那樣。在展廳播放的一部1972年宣傳影片中,我們看到一個膠囊被吊上船,旁白正解釋著建築師的願景:居住者可以將他們的單元從建築中移出,帶著它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