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於2008年的阿拉伯建築中心(Arab Center for
Architecture,ACA),矢志於提升公民社會對當代建築與都市主義的認知。共同創辦人喬治.阿比德(George
Arbid)在其論述中,剖析了定義「阿拉伯現代建築」的複雜性,並強調建築是氣候、文化與技術等多重因素下的產物,而非單一樣板。ACA透過建立檔案庫、舉辦展覽、教育推廣及參與威尼斯雙年展等行動,積極介入社會,倡議保存二十世紀的建築遺產,並對抗將建築僅視為經濟產物的淺薄觀念,力圖在阿拉伯世界內部,為建築的文化屬性爭取一席之地。
在貝魯特的文化前線:阿拉伯建築中心如何與時間賽跑,搶救一個瀕臨失憶的現代理想國
建築的文化屬性保衛戰
坐落於貝魯特的阿拉伯建築中心,自2008年創立以來,便肩負起一項艱鉅的使命:提升公民社會對於當代建築與都市主義的認知水平。中心共同創辦人暨現任總監喬治.阿比德,在一場深度訪談中,不僅闡述了中心的營運方針與宏圖,更對「阿拉伯現代建築」此一概念的複雜性與多義性,進行了鞭辟入裡的剖析。他主張,應當將建築視為一種動態演進的文化產物,而非僅僅是凝固的歷史符號,這場思辨之旅,正從貝魯特悄然啟程。
破除黎巴嫩建築的刻板印象
當公眾論及黎巴嫩建築,腦海中浮現的往往是十九世紀那種帶有三個拱門、鋪著紅瓦屋頂的石砌樓房。然而喬治.阿比德對此提出反思,他認為這種看法過於狹隘。建築的在地身分,並非亙古不變,而是由氣候、地理、經濟條件、營造技術、社會信仰乃至文化想望等無數變因共同塑造的結果。因此,今日在黎巴嫩土地上生產的建築,同樣能反映地方特性,同樣有資格被稱為「黎巴嫩建築」。這番見解,為僵固的國族建築論述注入了一股活水。
現代性作為一種文化遺產
ACA的核心關懷之一,便是將建築作為一種「文化」來推廣,進而主張二十世紀的現代建築,亦是值得珍視的文化遺產。誠然,相較於古典時期,現代建築受到外來影響的速度與廣度都更為劇烈,但回顧歷史長河,建築的發展從來就不是在純淨的真空中發生。無論是旅行、戰爭或文化交流,都曾為建築帶來「正向的污染」。ACA的任務,便是要梳理出二十世紀阿拉伯世界建築的獨特脈絡,並向大眾傳達一個信念:它們絕非冰冷的營造物,而是有溫度的文化產物。
尋找被遺忘的現代主義巨匠
傳統的現代建築史,幾乎由西方世界的建築大師們所壟斷,從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到柯比意(Le
Corbusier),星光熠熠,而非西方世界的貢獻卻往往被忽略。在此背景下,發掘阿拉伯世界的現代建築先驅便顯得至關重要。喬治.阿比德首先提及了
埃及建築師賽義德.科拉耶姆(Sayed Karim),一位在歷史上被嚴重低估的人物。他試圖將這位建築師,與其他被典律化的名字並置,重新書寫一部更為公允的世界建築史。
埃及的兩種現代路徑之爭
賽義德.科拉耶姆之所以聲名不彰,部分原因在於西方世界對其同胞哈山.法帝(Hassan
Fathy)的著作與作品更感興趣。法帝無疑是二十世紀的重要建築師,他代表了一種建築生產模式的轉向,其作品充滿論辯性,專注於土造建築與窮人的居所,影響深遠。然而在1940至1970年代,科拉耶姆透過自辦的《建築》(al-Imara)雜誌,提倡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建築觀,它更具前瞻性與實驗性,也更能適應當時埃及快速的都市化進程,這段歷史值得學界更深入的研究。
遍地開花的阿拉伯現代建築
除了埃及,阿拉伯世界的其他角落亦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建築師。在黎巴嫩,有法理德.特拉德(Farid
Trad)、工程師兼建築師安東尼.塔貝特(Antoine Tabet),以及為馬卡塞德學校(Maqassed
schools)設計出理性空間的賽義德.海加爾(Said Hejal)。更有約瑟夫.菲利普.卡蘭(Joseph Philippe
Karam)設計的貝魯特「蛋形戲院」(The Egg)這般大膽無畏的作品。在蘇丹,阿卜杜勒.莫內姆.穆斯塔法(Abdel Moneim
Mustafa)在資源匱乏的條件下,創造出今日看來也足以贏得永續設計大獎的傑作,因地制宜,令人拍案叫絕。
真有「阿拉伯現代主義運動」嗎
綜觀這些建築師的實踐,我們是否能斷言,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場獨特的「阿拉伯現代主義運動」?阿比德對此持保留態度。他認為,一場「運動」的成立,需要雜誌、宣言等更具組織性的工具。或許賽義德.科拉耶姆的周圍曾一度形成過類似的氛圍,但在更多情況下,這些都屬於個別建築師的單打獨鬥。儘管他們可能同屬於某個更大的思潮,與藝術家圈子往來密切,例如在巴格達,里法特.查迪爾吉(Rifat
Chadirji)等人確實帶動了建築的復興,但要稱之為一個有綱領的運動,仍有些言過其實。
拒絕單一標籤的文化自覺
更進一步,阿比德甚至對「阿拉伯現代建築」此一標籤本身提出質疑。他認為這個稱謂缺乏實質意義,因為從巴格達的乾燥氣候到貝魯特的地中海氣候,自然環境迥異。即便在黎巴嫩這樣一個小國之內,山區建築與海岸建築的材料與工法也大相徑庭。海岸地區使用多孔的砂岩,必須抹灰;山區則使用石灰岩,構造方式截然不同。因此,籠統地談論「阿拉伯建築」或「黎巴嫩建築」,無異於管中窺豹,必須更具體地指涉到特定區域,才能進行有效討論。
中心命名的深刻意涵
這種對定義的審慎態度,也反映在機構的命名上。中心的全名是「阿拉伯建築中心」(The Arab Center for
Architecture),而非「阿拉伯建築之中心」。這個細微的差別,精準地表達了他們的立場:這是一個立足於阿拉伯世界,致力於研究、傳播、典藏與辯論「在阿拉伯世界發生的建築實踐」的平台,而非意圖定義何為「純正的阿拉伯建築」。其關注的焦點是十八、十九世紀以來的近現代建築,以及當代城市所面臨的種種挑戰。
保存之戰:一場文化與資本的角力
在推動建築保存的議題上,ACA正面臨著巨大的挑戰。要說服大眾與官方,一棟由玻璃、鋼鐵、鋁和混凝土構成的建築物也是需要保護的文化遺產,已是難如登天;遑論去說服他們,像幾年前在貝魯特被拆除的卡爾頓飯店(Hotel
Carlton)這類1950年代的建築也值得保存。在一個將建築視為經濟產物的社會,這種倡議往往被視為痴人說夢。ACA正投身於這場艱苦的戰役之中,力求讓公眾參與到城市記憶的決策過程中。
檔案典藏:為歷史留下物證
ACA的首要任務,便是建立一個向公眾開放的實體檔案庫。這個檔案庫專門收藏建築師的圖紙(包含技術圖與透視圖)、建築照片,乃至於建築師與業主之間的通信、標示著當年建材來源的帳單等珍貴文件。這些第一手資料,不僅是研究的基石,更是歷史的物證。儘管目前因人力有限,檔案庫仍採預約制,但它已然成為學者、學生與建築愛好者探尋歷史真相的寶庫。
公共教育:播灑建築文化的種子
除了靜態的典藏,ACA還積極地透過名為「揭示建築」(Kashf
al-Imara)的計畫,向更廣泛的公眾傳播建築文化。此計畫由歐盟資助,內容豐富多元,其中一項是每年舉辦六場講座,邀請1950至1980年代的黎巴嫩資深建築師,與新生代建築師進行跨世代對話。另一項則是組織十二次建築導覽,帶領民眾走訪黎巴嫩極具代表性的建築物或重要街區,讓建築知識走出殿堂,進入常民生活。
向下扎根的建築啟蒙
「揭示建築」計畫中,一項極具長遠意義的舉措,是與黎巴嫩教育部合作,為十三歲左右的學童設計一套建築教育工具包。這套教材以充滿趣味與互動性的方式,向孩子們介紹建築、城市與公共空間的概念,預計將在黎巴嫩的公立學校中推廣。ACA深信,唯有從教育著手,將建築素養的種子深植於下一代心中,才能真正為城市的未來帶來改變。這份用心,日月可鑑。
DoCoMoMo:串連全球的現代遺產網絡
喬治.阿比德也一手創立了DoCoMoMo黎巴嫩分會。DoCoMoMo是「國際現代建築文件與保存委員會」的縮寫,一個由學者和專業人士組成的全球性組織,致力於記錄與保護現代運動的建築、場所及社區。透過這個平台,黎巴嫩的建築保存工作得以與國際接軌,並引入「適應性再利用」(Adaptive
Reuse)等先進觀念。阿比德強調,保存既有建築,本身就是一種永續,因為它涉及對現有建築資產的循環再利用。
威尼斯獻禮:一本書的建築展
ACA迄今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便是與建築師伯納德.庫利(Bernard
Khoury)共同為巴林王國策劃了2014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國家館。在策展人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訂下「回望百年」的大會主題下,他們說服巴林文化部,將展館擴大為一場關於整個阿拉伯世界百年建築的盛宴。展場設計極具巧思,一個由書架構成的圓形大廳,取代了傳統的模型與照片,向觀眾免費派發收錄了一百件建築案例的專書,振聾發聵。
新自由主義下的建築變貌
該展覽及其出版物,敏銳地指出了1980年代以來,阿拉伯世界的建築生產模式所發生的劇變。昔日由國家主導,帶有集體建設議程的地標建築,逐漸被地產開發商的商業模型與新自由主義經濟所取代。背後的業主、建築公司的類型、公共空間的意涵,乃至於建築師的角色與社會期許,都已悄然轉變。ACA無法逆轉此一潮流,但他們能做的,是讓那些被遺忘的、更具公共性的另類實踐,重新被看見。